愛極容易生恨,而就在這愛恨轉換的瞬間,一個人最容易失去理智,做出遺憾終生 的事情。
「你幫我把項鏈摘了。」
「啊?」我推開車門剛要下去聽見婷婷跟我這麼說。
「讓你摘你就摘,一會兒上樓我媽看見又該問我要了。」
「那你戴上幹嗎呀,好好兒收盒兒里不就完了!」項鏈細,跟頭髮絲纏一起了,托著 她准喊疼,我又沒什麼耐心,語氣就有點急躁。
「你嚷嚷什麼啊!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看我不順眼了!」懷孕的女人脾氣難免有些暴 躁,思維也是天馬行空,想到哪兒是哪兒。
「不敢不敢。」看著她那西瓜似的肚子,我心想吵什麼呢,圖什麼呀,休息半天兒陪 陪她不就想她高興嘛,她高興我孩兒也高興。
扶著她等電梯,從那把人照得扭曲變形的門裡,我看著我們倆,忽然有種這倆人也 不知道啥時候開始竟然都老了的感覺。老了,是真老了。你看呀,我直不起背來, 她挺著水桶腰。哪還像剛結婚時候的那倆小年輕兒,別提神采飛揚了,不說無精打 采都是照顧這兩張老臉。嘿,真是一眨眼兒就這個歲數了啊,遙想當初結婚時候 那真是……
七年了,這是我們結婚的第七個年頭了,你說這日子快吧,這七年間的點滴那要是 從頭細數,說上個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你要說這日子慢吧,怎麼好像結婚還是頭兩 天的事兒似的。
當時熱戀的時候,我們都抱著對愛情的幻想,她嫁給我磕巴都沒打,那時候她在安 全局,穿個制服好看得不得了,我呢,要啥啥沒有,老爺子生意失敗,一家人都是 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她也不圖我什麼。我記得非常清楚,她嫁給我的時候,我就 5000塊錢的存款,其中還有2000是我姐支援的。
我們照完婚紗照我就抓瞎了,好傢夥,5500,算下來還差人家500。這牛逼有點兒 吹大發了那意思,你說她也沒別的要求,就想照個像樣的婚紗照,說以後就掛卧 室,要看一輩子。我說照,你找最好的,錢不是問題。還能怎麼辦啊,借吧,最後 我管朋友借了500塊錢,她一個勁兒問我怎麼還不走,吃不吃飯了,我也得走得了 啊,硬裝沒事人跟她插科打諢,我說你急啥,你坐會兒,你看這布景多好看啊,你 就假裝咱倆在法蘭西。
她狠狠白了我一眼,說,假裝個屁,咱倆一會兒大地餐廳裝俄國人好不好。那天晚 上是婷婷請我吃的飯,大地餐廳。她肯定知道我沒錢了,但她沒拆穿。
這些年,我倆為了一個共同的方向奔波著,那就是好。我們創造自己的家,我們創 造自己的幸福,一直在奔波著,馬不停蹄。老實說,挺不容易的。負擔重啊。她們 家,她爸爸是工人,每月就那麼點兒退休金,她母親在辦事處,掙得也不多。
我的負擔比她要重,我爸事業失敗身體還不好,我媽不是城鎮戶口,等於倆人都沒 有退休金,那生活自然需要我照顧。我姐呢,離了婚,自己帶個閨女,我能不幫 襯?種種難題。而我又要工作,大多時間是婷婷兩邊跑來跑去地照顧。
有一段時間,我們的生活是非常拮据的,非常艱苦,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真得靠 撓刺。可以說那幾年,我們物質上的東西,全都是撓刺來的。後來是因為拆遷,生 活得以改善,也算是北京特色了,畢竟這座城市一直熱衷於拆了建建了拆。現如 今,該有的全都有了,差個孩子孩子也來了,我覺得就知足吧。
手摸上媳婦兒肚皮,孩兒可能睡著,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手上一陣溫熱,是婷婷的 手疊上了我的手。這種溫暖的傳遞,我想,也能傳遞給孩兒吧。真是迫不及待想看 看他長個啥模樣,像我還是她,最好像她,她好看。
回她家吃中午飯是婷婷臨時決定的,她媽讓她上家給瞧瞧手機怎麼就打不出字兒 了,那會兒我跟婷婷才從商場出來,她就說跟我在一塊兒呢,一起回去吃飯。跟商 場孩兒的衣服沒少買,不知道男女,就買了淺藍色,男孩女孩都合適,我還給婷婷 買了條項鏈,她說喜歡戴著也好看,有點兒貴,咬咬牙也買了。因為要上家來,又 去超市買了點兒米面糧油。
有時候看電影,看見裡面的角色有壞警察,我就特不樂意,總感覺是給我們抹黑, 你說我們風裡來雨里去,搞案子廢寢忘食,老婆孩子爹媽全扔下,就為了給別人的 爹媽老婆孩兒有交代,那苦那累,真都是咬牙干。然而,一個壞警察角色出來,就 又成了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有沒有壞警察?有。但少。走入歧途的原因倒是如出一轍—錢。窮啊,當警察可 不是窮,一沒獎金二沒加班費,我們搞刑偵的還愛倒貼,擱婷婷嘴裡:咱家那車你 就是給單位買的吧?我攏共沒坐過幾回。男的都喜歡車,以前沒車,開單位的破 車,自掏腰包給維修,辦事兒開開挺過癮,下班兒照樣騎那輛破28。身邊的朋友發 跡的也不少,有時聚聚說些家長里短,凈是勸我的,他們是真知道我苦。我也認真 想過,我要不要當個壞警察,畢竟這社會現狀是笑貧不笑娼。
然後我就想,一、咱也不是那高官,沒人賄賂;二、咱也不是那卧底,沒有被腐化 的機會:還有三四五六多了去了。最後我發現,我當不成壞警察,你看我給自己找 多少轍就知道。打心眼兒里,我還是想正正經經當個警察,抓小偷。
「小劉你可是大忙人啊,這麼賣力你們局裡啥時候提拔你啊?」 才一進門放下東西,下馬威就來了。
「媽,瞧您說的,您這不是寒磣我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老不來看您來。」
「我不要緊啊,別看我一個老太婆,身子骨還挺硬朗,就是我們婷婷,這歲數才懷 上孩子還沒人照顧。甭管大熱天三九天兒,自己擠著地鐵去產檢。」
「哎,你嘴裡怎麼那麼多有的沒的,來來來,吃飯吃飯。」承蒙老丈杆子搭救及時。 「洗手洗手。」婷婷把我往衛生間推。
「我怎麼就有的沒的了,婷婷表叔家那建軍,頭兩天剛提干,嚯,每天小轎車來 接,建軍媳婦天天可不是自己擠公車上班嘍!」
「你甭理我媽,她就那樣兒,小市民一個。」
婷婷把洗手液給我擠手上,朝我擠眉弄眼。她跟她媽關係一直不好,嫌她媽嘴碎愛 佔便宜,當初我們結婚老太太也不樂意,嫌我們家不行,我倆都正式登過門了,她 還騙婷婷去相親呢,氣得婷婷哭著跑隊上找我。隗哥喜歡婷婷,說姑娘不僅漂亮還 溫柔,以後會是個好老婆。
婷婷是個好老婆,但賢惠溫柔久了,不免就煩了,我又不靠譜,三天兩天吵架也是 常事,好在,吵也吵了鬧也鬧了,日子總算過下來了。你問我還那麼愛嗎,我覺得 愛,但這愛里更大一部分是熟悉與親密,她就是我的一部分,骨肉相連。
一頓飯吃得我挺不自在,別說我了,婷婷爸都皺眉頭,老太太一會兒說建軍,一會 兒說她們鄰居老李家姑娘嫁了有錢人出嫁多風光,一會兒說單位同事的兒子叫單位 外派出國了。簡而言之,就是「隔壁老王」那一套,連我帶婷婷一起彎酸。
後來婷婷急了,懟回去說:開保時捷怎麼啦,我地鐵不比它貴?8000萬一輛!這 說話就要急眼,我把她架出來了。她跟朋友約了一起看電影,我給姑奶奶送去,聽 她罵了一路她媽,我說你別生氣,你生氣娃也不好受。她掉轉矛頭朝我來了:你倒 是長點兒出息啊!你看看書考考試成嗎?多大個人了,你職稱是什麼啊!
正忙著哄媳婦的時候,李昱剛打過來一個電話,那邊兒哭喪著喊了聲:劉哥!救命 啊!
之前隊里來了個案子,頗為棘手,但我因為婷婷懷孕,所以這段時間大多數時間都 用來陪媳婦了。那個案子也就交到了倆徒弟手上,看看他倆能不能在沒有我的情況 下把案子解決嘍。
沒想到,臭小子還是沒忍住,上我這兒搬起了救兵。
我無奈地看著婷婷,她果然翻著大白眼,顯然十分不滿,「天天忙活,天天忙活, 案子沒完沒了,人都折騰成什麼樣了!」
可能是受到隗哥影響太多,我一張嘴就喜歡講大道理:「我也不單純是為了別人, 我當刑警也是為了自己。」
婷婷打斷我說:「社會安定一分,你的親人也就安全一分,對吧,我聽得耳朵都起 繭子了。」
我一臉為難。
沉默了大半天,婷婷忽然笑了,她說:「去吧去吧,我也不希望我孩兒出生之後, 治安亂七八糟的,連讓他去樓下玩都不放心。」
我用力地抱了一下婷婷,「多謝領導理解!」
半小時後,我回到了隊里,發現李昱剛和夏新亮應該也是剛回來 李昱剛扛著筆 記本,夏新亮背著大背包。
他們遇上了一起連環殺人案,還頗有戲劇性。
「我們跟著蔡老師出現場,在馬駒坊,一個花圃地裡頭,一個女的死了。」李昱剛繼 續介紹案情,「那女的赤身裸體,嘴裡還插一根棍兒,被發現死在花圃地的一口枯 井裡了。現在地下水資源緊張,都用自來水灌溉了。那井沒水了,也就廢棄了。報 案人是花圃地的老闆,他怎麼發現的呢?還是因為這口井。」
「井廢了,但也沒特意拆除,畢竟回填什麼的也要花錢,沒必要。那井高於地面, 井口也窄,花圃老闆好下棋,就廢物利用,跟上面架了個木板,天氣好的時候,跟 夥計們下下象棋。這不是天冷了嘛,他們就不怎麼出來了。恰巧事發那天,天氣特 別好,陽光普照的,老闆巡視花圃走到井邊,拎起木板拍拍土想著找人抽兩袋煙殺 兩盤,結果木板子一掀起來,他下意識往裡看了一眼,隱隱有白花花的東西,他定 睛一看,得,屍體就暴露了。」
「死者多大歲數?死因是什麼?」我問。
「從年齡分析上來說,應該是25到30歲之間。死因是機械性窒息。」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受害人的身份?」
「嗯。還不知道。」 「你接著說。」
「當時我跟夏新亮我們倆跟著蔡老師出了現場。沒想到,沒過一禮拜,花圃老闆又 來報案了,還是那口井,又發現一女屍。」
「也是同樣的情況?」我比畫嘴裡插根棍。
「對。死得如出一轍,顯然是同一個人乾的。」李昱剛答得堅定,「等於說,這一口 井裡死了倆。」
「有點兒熱鬧啊。」我點了支煙,「另外,他怎麼又去看枯井了?這人的嫌疑排除了 沒?」
「百分之一百排除啦。他也是倒霉催的,他左思右想尋思這井不吉利,惦記等我們 處理完,找人給填上。這可倒好,是真他媽不吉利了。」夏新亮苦笑,「當時花圃老 板一臉驚慌,說這個地兒不對啊,撞邪了吧,說你們乾脆再翻翻別的地兒看看還有 沒有屍體。誰能拿這話當真啊,他這也就是抱怨。可萬萬沒想到,這廝竟一語成讖 了!我們在勘探現場的時候,在距離那口井將近15米的地方,打開一個下水道,又 發現一具屍體。還是女屍,和之前情況一模一樣。這下兒好了,等於在這花圃地 里,死了三個人。我們趕緊就封鎖了現場。這事兒大了,市局都震動了。」
「你等會兒,我有點兒亂。」我說著,手不住地捏眉心,信息量略大,「等於說,頭 一個死了,你們去調查了,沒拉警戒線?沒安排人手兒駐紮?死者是被拋屍還是說 那兒是第一案發現場?」
「拋屍。」夏新亮把煙灰缸給我推到了手邊,「就現場情況來看,沒有打鬥痕迹,沒 有死者遺留物,死者是機械性窒息。法醫把屍體拉走鑒定去了,現場痕迹也都收集 走了。當時法醫根據屍僵程度初步判斷受害人死了三天左右。做完工作我們就撤 了,一方面要尋找第一案發現場,一方面要知道被害人是誰。當時什麼頭緒還都沒 有,這個地兒也荒僻,不等我們重視起來,誰能想到,兇手又來了,這敢情是他固 定的拋屍地點。」
「沒道理啊,屍體你們都拉走了,他再來拋屍,他會不知道這地兒暴露了?」我打斷 他倆,「這人啥情況?後來又拋了倆?先後拋的還是一起?後倆死者死亡時間都鑒 定出來了嗎?」
「您老著急,您聽我接著說呀。」夏新亮截斷我的話頭,「後倆死者的死亡時間相隔 了兩天左右,至於是一起拋屍還是分別拋屍這個不好判斷。您提出的疑問我們當時 也提出了,也特意調查了。那口枯井很深,白天你往裡細看能瞧見屍體,夜裡黑黢 黢的,真看不清楚,這我們都考證過。」
「哦。等於說他再度拋屍的時候,沒發現自己的罪行已經暴露了,這才接著往下 扔,直到後來你們封鎖了現場。」我點點頭。
夏新亮也跟著點頭。
「所以你倆找我,是連環殺人案遇上瓶頸了?」
「對。死者都是誰,至今一無所獲。花圃地並非第一現場,第一現場在哪兒還不清 楚。花圃地也沒有監控,緊鄰的國道也沒有可調取的監控。附近我們也都走訪了, 沒人見過死者,更別提認識了。」
「有現場照片嗎?」我問。
「我帶了。」夏新亮說著打開背包,取出了文件袋。
這個花圃地在國道邊兒上,防護欄也就是一層鐵絲網早已破敗不堪,隨便誰把車往 路邊一停就能出入。死了仨姑娘,機械性窒息,赤身裸體,嘴裡插著棍兒。把煙碾 滅,我問他倆:「被掐死那仨,生前都有性交痕迹嗎?」
「對。都有。」夏新亮點點頭,「屍體這個樣子就很明顯與性犯罪有關。」
「這不廢話嘛!」李昱剛拆夏新亮的台,「嘴裡都插根兒棍了,還能再明顯嘛!」
夏新亮白了他一眼,「但無法判斷是不是性侵,沒有明顯撕裂傷。另外,兇手使用 了保險套,陰道內沒提取到精液。」
我看著三位受害人的照片皺眉。仨姑娘都很年輕,二十啷噹歲,一個黑髮,一個把 頭髮染成了栗色,還有一個自然棕。看來兇手沒什麼特定偏好。
「不對!」我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你們出現場,查看屍體的時候,有沒有聞到痱 子粉的味道?」
「啥?」
「有!」夏新亮拳頭砸手掌,「嘿!劉哥!您這麼一說……我說呢……我說那個奇怪 的味道是怎麼回事兒呢!」
「這就對了。」我說,「你們那連環殺人案的受害者應該是從事賣淫活動的,這些女 孩屬於高危人群,很多居無定所,除了雞頭沒人知道她們的動向,即便她們失蹤了 也沒人上報,怕惹事兒。所以你們比對失蹤人口也找不到這些姑娘的信息。你們聯 系隊上廣泛走訪起來吧,不僅要找到這些姑娘的信息,還得告訴雞頭他們的姑娘現 在極其危險,不要再接活兒了。」
「痱子粉跟小姐有啥必然聯繫嗎?您是怎麼判斷出來的?」夏新亮不解地問。
「這個是老經驗了,小姐們由於從事性服務行業,下體總是濕的,很不舒服,所以 她們喜歡撲痱子粉,涼爽乾燥。」
李昱剛吹了聲兒口哨,夏新亮臉漲得通紅。
「另外,你們在現場都提取什麼物證了?她們隨身攜帶的手機還在嗎?」
手機基本是現代社會最重要的工具,出門不帶錢包身份證也不可能不帶手機。
「要在就好了,我早如有神助了。」李昱剛苦著臉說,「都赤身裸體了,什麼都沒 有。」
「嘖。現在招嫖好多都是在線的了,不好辦呀。你們盡量找吧,李昱剛你網路這方 面厲害,能通知到多少通知多少。一禮拜死仨這架勢,現在拋屍地還被控制了,鬼 知道兇手接下來幹嗎。」
「劉哥,眼下我做了個大概的側寫,您聽聽,幫我想想就目前為止有什麼落下的。」 「你說。」我看著夏新亮。
「兇手男,20歲到40歲之間,有私家車,時間供自己自由支配,行為表現健全,有 交流溝通能力。」
我想了想,「嗯嗯,目前也就是這些吧,信息還是太少。當下,還是得全力偵查廣 撒網。這不是捋出點兒頭緒了嘛,先查清楚被害人都是誰。知道了被害人是誰,口 子就撕開了。」
花圃地緊挨國道。好多年輕人從市裡下班,為了抄近道都那麼走,這是由於紅旗村 的位置蹩腳,本來通的車就少,趕上鎮政府蓋新辦公樓,還把紅旗村的路給佔了, 那路窄,卡車、水泥車來來回回,公交車就繞道走了。那許多人在城裡務工,回來 就只能到附近,譬如國道邊兒上,這些人就愛穿花圃地。只是再晚,也就是九點來 鍾,更晚就沒人了,都害怕。花圃地嘛,樹影婆娑,又沒路燈。
更鬱悶的是,花圃地挨著的那段國道,僅有一處有交通監控,還是壞的。
我也親自走了一趟花圃地,都不用找路,原本也沒路,走的人多了生生踩出一條 路。入口處當然拉著警方的警戒帶,我貓腰鑽了進去。當時是正午兩點左右,陽光 挺燦爛,並沒有警員在場,我大搖大擺走在鄉間小路上,都差點兒忘了是來查案 的。
從頭走到護欄,從護欄走上國道,偶有大車呼嘯而過。油罐車、貨車、挂車、水泥 車,私家車也有,掛什麼牌照的都有。走累了,我蹲路邊兒抽煙。
已發現的三具女屍均赤身裸體,嘴裡插著一根棍,死因是機械性窒息,我們推測她 們均為賣淫女。如果情況成立,很有可能是殺人兇手招妓招到了這裡,然後殺人棄 屍荒井。可是事情到這兒,就又斷了線索,接下來就只能等待消息了。
沒多會兒夏新亮給我來了電話,說劉哥,有情況了。
之前我不是讓他們發協查通報嘛,情況頭兩天返上來了,張家口、大同、銀川、鄂 爾多斯等地都來了回饋,我一尋思,這不是京藏高速沿線嘛。我就讓倆孩子順著這 方向查。
李昱剛說,夏新亮發現了重要的一點,這些城市,都在大興土木工程,包括北京, 包括發現屍體的花圃地,相鄰的紅旗村就在修鎮政府。
我說那你倆還等啥啊,奔工地去吧,重點排查運輸車輛,拉渣土的車、運建材的 車,我一想,還有水泥罐車,這些車我跟花圃地外的國道上都見過。這些車都頻繁 出入工地,而且會在大興土木的城市反覆出現,流動性強,沿著國道、高速跑,接 各種活計。
這案子最後破得還頗有點兒戲劇性。我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成了一個衚衕逮耗子 兩頭堵的情形。
發協查通報找類似受害人之前,我推測出受害者的身份是賣淫女,就讓李昱剛往這 方面查,也通知從業者包括小姐、雞頭提高警惕。夏新亮跟李昱剛去工地查運輸車 輛時,有一個雞頭叫楊凱,楊凱報案,說有個小姐被一個水泥罐車給帶走了,現在 還沒有回來。
他先前接到過李昱剛提高警惕的提醒,當時有一定警惕性,把車牌號多少給記下來 了。那李昱剛跟夏新亮去工地調查,也是有輛水泥罐車不見了,李昱剛就調監控 查,還真找見了,這水泥罐車倒車來著,因為他倒車,車牌號上來了。好,雙管齊 下,最後把這人給逮了。
這個人抓到後,供了全是他殺的。京藏高速沿線的案子,都是這人乾的。他這回來 北京,也是跑活兒,就是紅旗村那塊兒蓋鎮政府的活兒,頭仨小姐都是通過附近搖 一搖或者樓鳳貼的賣淫貼找的,都是叫她們上車,幹完給掐死的。選花圃地的原因 特別簡單,離工地近,還荒僻,用他的話說,那口枯井簡直是為他度身打造。
後來花圃地暴露,他發現那口井有點不對勁,貌似有人動過,於是就把第三具屍體 換了個地方扔了。
這男的為什麼殺小姐呢?其實並不是對小姐有仇恨,只是單純因為小姐是高危行 業,容易接觸到,他是仇視女性。
對女性仇視是由於他媳婦跟他同事跑了,他報復社會,認為女人沒有好東西,見一 個殺一個,前後總共殺了13個。他尋思來尋思去北京不能待了,決定跑路,跑路途 中路過崑崙飯店,崑崙飯店經常有小姐,路上全是小姐,站一排一排的,沒忍住, 就叫了一個上車,就楊凱報告失蹤那個,人也給掐死了,還沒等拋屍就讓警察給抓 了。
這一系列案件落下帷幕,我不禁想起了劉銘妻子那個案子,我是想不通,明明姻緣 是個好東西,怎麼到頭來卻變成了最深的愁、最怨的恨。唏噓不已。
李昱剛說我無聊,他還不是陪我寫了張明信片嗎?問他寫了啥寄給誰,他不告訴 我。我決定擠對擠對他,便問他你那明信片是寫給誰的啊,是不是小姑娘?他扭臉 看向我,笑得十分爽朗,就回了我倆字—你猜。冬日陽光灑在他的臉上,那上面 有我遺失多年的神采飛揚。
到單位都四點多了,夏新亮剛寫完兇殺案的結案報告,見我進門直接給我了。難得 見他臉上掛笑,我問他你小子怎麼瞧著挺高興啊,他說:劉哥,我今兒生日。呦, 怪不得桌上大大小小几個盒子呢。我這記性。怨不得他今兒非叫我來一趟呢,我硬 是沒反應過來。
「都誰給你禮物啦?」我故作輕鬆地問。 「也沒誰,就李昱剛他們幾個。」
「嚯,行政室、總務處的小姑娘們是不是要哭啦,精心準備禮物還成了你嘴裡的他 們幾個。」
夏新亮臉紅了。我就說這孩子耿直吧,藏不住事兒。 「您就拿我打鑔吧,盡說些沒影兒的事兒。」
「嘿,這怎麼能是沒影兒的事兒呢,你是咱們隊……那詞兒怎麼說來著?」 「說什麼呢?」
我尋音兒回頭,李昱剛手指頭上轉著車鑰匙進來了。 「沒說什麼。」夏新亮撇嘴。
「正好兒你來了,那天你們說那詞兒叫什麼來著?」
「哪天?哪詞兒?」噹啷,手指頭上的車鑰匙直接飛李昱剛辦公桌上了。 「說夏新亮長得精神,咱們隊上數一數二。」
「顏值擔當。」李昱剛拽過椅子反騎上,笑嘻嘻地說。 「煩人不煩人。」夏新亮縮回屏幕前,一臉我躲事兒。
歟,不對,你今兒上隊上幹嗎來了?」我記得李昱剛今兒也休息。 「給夏新亮過生日啊!」
「禮物呢?」我見他兩手空空,問。
「他桌兒上啊。最大那盒子,我送他一副beats耳機。劉哥,你禮物呢?」
我一閉眼,「我禮物啊,我請你們大傢伙兒吃飯。」我都佩服自己急中生智。人孩子平時鞍前馬後跟我跑著,一嘴一劉哥,你這忘了人孩子生日實在不像話。
「嘁,沒誠意,你是忘了吧?」李昱剛吐舌頭。
「你說夏新亮那麼多優點你不學,你怎麼光學他耿直?」我從桌上撈起根兒筆朝他扔了過去。
李昱剛反應快,一閃身躲過了。
「劉哥,您說他老捎帶我幹嗎啊!」夏新亮一臉哭笑不得。「鰍!」瞧著筆我想起來了,「李昱剛,你這禮拜周記呢?」我感覺瞬間李昱剛的臉上浮現出仨字兒—完蛋操。
晚上我請大家吃了頓飯,還喝了不少酒,飯局到了最後,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就剩下我和倆徒弟。李昱剛喝得迷迷糊糊,已經找不到北了。
我和夏新亮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因為喝得有點多,所以有時候說話不著調。我說:「你家裡條件應該不錯吧?」
「劉哥你在意這事兒幹嗎?」
「咳。追張風雨的時候,我說考驗你車技,你說我那破車排量不行。」「事實上也是啊。」
「我車再破我充公啊,你啥時候也貢獻貢獻。」夏新亮斜眼兒看我。
「這年頭,沒點兒家底還真幹不了警察,光奉獻不索取。」「劉哥……你快仇富了。這心態不好。」
「我是好不了了,你也甭幫我診斷了。我倒是好奇,你當初怎麼不當個大夫,或者留校當教授也不錯啊,幹嗎當刑警啊,這環境,一對你不寬容,二來工作危險也大,三還窮苦。以你的條件,總不會是沒出路才來干刑警。真就為了搜集學術資料,搞犯罪心理那一套研究?這你也幹了這麼久了,高大上的案件真不多,凈是雞毛蒜皮。」
「那劉哥你怎麼最終沒把調動報告拍上去啊?您這資歷,往上走也不難啊。調動到其他部門還能朝九晚五,也方便照顧家裡。」
我撓頭憨笑時,聽到夏新亮說:「我一刻也沒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干刑警苦是苦,但對我來說,很有意義。我坐在診療室也許能幫助一些人,我做刑警,能幫到更多的人。我做講師也許可以啟發到很多年輕人,但我都不來干這行,我的學生憑啥來做這一行呢?就像劉哥您,以身作則,我才能在您身上學到東西,我才對干刑警這份職業有了新的認識。至於我自己的私事,我不覺得不光彩,誰要拿這事來為難我,不是我品行有問題,是他。人人都是彼此的照妖鏡。」
「照妖鏡。這比喻真好,就沖這個,咱們再干一杯。」
說實話,人們總說事業是事業,愛情是愛情,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事實上,我也沒有把它們混為一談,但卻避免不了兩者之間互相耽誤。就像是我結婚那天因為通宵破案,差點錯過了婚禮,也像是度蜜月的時候被一個電話拉了回來,害婷婷獨自一個人守著新房。
這些事情讓我覺得,軍人值得尊敬,軍嫂甚至更讓人尊重,因為她維繫著一個家庭的運轉,讓丈夫能夠在前方毫無顧慮地履行保家衛國的責任。放到刑警身上,這個道理同樣適用。
刑警很苦很累,刑警老婆更苦更累。我對婷婷的內疚是摻不得半點虛假的,我也不止一次地捫心自問,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婷婷會不會有一天真的受不了我,離我而去?
尤其是後來婷婷懷孕了,我的家庭觀念變得更加樸實,越來越想陪伴著家人,而不是面對著一具具死狀凄慘的屍體。
我忽然想到已經好久沒和隗哥聯繫過了,於是借著酒勁給他打了個電話。
我跟他平日里很少交流,有時甚至一年半載都不會打個電話。可是一旦我給他打個電話,還沒來得及說,他就知道我要幹嗎。就像今天我剛給他打完電話,說媳婦懷孕了,我心裡想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他用一句話就給我答疑解惑了:「子承啊,我也有過你這種階段,家要緊還是工作要緊。我告訴你,只有社會安定,小家才能安全。那你說,該怎麼抉擇?」
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隗哥那熟悉的聲音,我的情緒就有點激動,我把手機攥得很緊,說:「肯定是先讓社會穩定了。」
隗哥嘆了口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沒法告訴你什麼是對的,家要緊還是工作要緊,需要你自己反覆琢磨。如果你一門心思全在工作上邊兒,可能你的家庭就會出現矛盾,到時候後勤出了問題,你破案也破得不利索。可是如果你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家裡,那也必定會影響你的工作。」
我一手捂著臉,「隗哥,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求個問心無愧吧。」他說。
我默不作聲。
隗哥的情緒也很低落,他說:「刑警的存在是為了讓普通人過上安穩的生活,可在這個過程中,有誰想過刑警過的是什麼日子呢?我在外面手上沾了很多血,回家洗了百八十遍也不敢碰孩子,我嫌自己臟,可我也覺得,我在努力讓孩子活得乾淨。我在外邊見過太多人情冷暖的東西,但回到了家裡還是要強顏歡笑,我不想讓家裡人跟我分擔外面的那些事情。子承,你要走的路還很遠,也很難。」
可是沒辦法,這就是刑警的日子。半邊烤在火里,半邊泡在水裡,處處都是矛盾。